写在前面
今晚聊维伦纽瓦的新片，万众期待的科幻巨制——
《沙丘2》
要搞清楚《沙丘》1+2两部片到底在讲什么，我们需要搞清楚两个在故事上相比第一部的异常：
第一个异常，在电影的后半段，故事最终落于的冲突，是男女主的决裂，从第一部就开始的对男主保罗的全正面刻画，在第二部的后半段好像突然出现了松动，女主与其决裂的原因，是他开始试图接受“天选之人”的身份，复仇不再是终点，夺权才是。
那么创作者的态度，是体现在女主失望的眼神里，还是男主充满权力欲望的眼神里？
第二个异常，电影里对弗雷曼族的信仰的刻画，与第一部全然不同，相比第一部的严肃和神圣，这一部显得幼稚和天真，甚至到了观众偶尔会因此发笑的程度，这是编剧的失误还是刻意为之？
这两个问题决定了《沙丘》非常重要的两个表达方向：对权力的态度，对信仰的看法。
我们可以带着这两个问题，重新进入这部片。
一.
《沙丘》不论是原著还是维伦纽瓦的电影，表面故事都很难脱开当年从莎士比亚《哈姆雷特》所继承下来的王子复仇记模版——
第一部和第二部的剧情联系在一起就是“公爵之子”保罗，经历灭门惨案之后，团结厄科拉斯星的原住民弗雷曼人，最终为父报仇，并且夺得皇位的故事。
当然，重复不是问题，“莎士比亚之后再无新故事”是编剧界几个世纪以来的共识，《沙丘》也并不是在故事里循规蹈矩的作品——他在王子复仇记的故事底板上，加入了救世者身份。
这是我们在写第一部的时候就提到过的，维伦纽瓦在《沙丘》的改编上做对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几乎放弃了用仇恨来负责制造故事的冲突感，而是选择用角色内部的不同身份，男主是最典型的例子。
它在第一部先彻底剥夺了男主保罗的“自己”，然后像是填充一个娃娃一样，塞入各种保罗自己都未曾预想到的外部身份。
第一部电影开头第一场戏，他和母亲在早餐桌上的对话，就已经开启了这种“塞入”——
母亲让他用音控术命令自己拿水，音控术会在后面的剧情里让观众得知，是母亲所属的“姐妹会”的专属，这铺垫了保罗从出生便逃不过这个组织，而母亲要求儿子命令自己的这种反伦理行为，也可以被解释为在这里默认了“王权”高于亲情，保罗需要消灭自己人性和爱的那一部分，去服从规则。
在后面一场他和父亲的对话戏里，他被更直白地称为了“家族的未来”，即使他提出微弱的反抗，也依旧被父亲用一种爱的名义“镇压”。
姐妹会的圣母也登场了，称他为天选之子，预言者，是他们百年政治计划里的重要棋子。最后在沙丘星球，他也成为了弗里曼人的天外之音，救世主。
第一部电影到这里就结束了，整一部电影就是三种身份，在保罗体内互相冲突，他像是被很多只看不见的手来回撕扯、抢夺，唯独没有一个部分属于他本身的自己。
这种冲突让角色一直维持在一个挣扎状态，这里趁机再去还原原著中非常形而上的人物内心，也就是他对“我是谁”的哲学式困顿。
所以所有那些本身的戏剧高潮和冲突，都变成了为这个角色去找自己服务的——父亲的去世，家族的灭亡，第一次杀人，母亲行为对她的催化，这些戏都有了意义。
也是因此，第二部的故事，最重要的不是保罗最终是否复仇成功（怎么想都知道一定会成功），而是他最终选择了“哪一个自己”。
在第二部一开始，是两部片里保罗离真正的自己最近的时候——他对母亲说，自己找到了属于自己的路，这是对救世主使命的拒绝；把代表家族权力的戒指摘了下来，这是对复兴家族的命运的拒绝。
当他选择了自己之后，还有了第一个自己给自己取的名字穆阿迪布，这个名字不是来自父亲的“保罗·厄崔迪”，不来自救世主宿命的“李桑·阿尔·盖布”，而是自己给自己取的“小小沙鼠”。
更明显的是拥有了和契妮的爱情，爱情永远是作为“个人意志”的最好标志物。
但这种状态的前提，是对未来的未知，只有当你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的时候，才能心安理得地去成为普通人，只是保罗不可能，因为他生来先知，他可以预知未来，这成为了他在一开始拒绝成为领袖的原因——他看到了这一个选择的未来，他会让弗雷曼人成为宗教狂热的民族，带领他们发动宇宙级的战争，最终生灵涂炭。
然而最终让他选择接受的也是这个能力，他知道如果他不接受，自己和弗雷曼人，包括自己的爱人和家人，都会被消灭。他无从选择，只能再一次放弃“自己”，成为“天选领袖”。
我们在这里其实已经可以回答第一个异常了——保罗拥有权力之后，编剧就是逐渐放弃了对他的正面刻画，在第一部的未来碎片里，保罗已经就是那个样子了，只是未来正在一步一步应验而已。
所以《沙丘2》让男主的复仇成功，建立在了他被权力“异化”的前提下，这是非常明显的批判。
不仅如此，恰恰因为第一部在保罗预知的“未来碎片”里他就已经成了那个样子，所以，编剧在保罗的“身份”上，还埋设了另一层更宏观的讽刺——
挑战时间的人，最终会被时间愚弄。
人类永远对“先知”感到兴奋的原因是，时间是人类唯一无法掌控的东西，「人类潜意识深处存在一种渗透全身的需求，即追求一个符合逻辑、凡事有理的宇宙。」而先知便是唯一能够掌控时间，让时间都归于人类期待的逻辑。
但请注意《沙丘》第一部里有一句非常重要的忠告，是对保罗说的——人生的奥秘并非是去解决某个问题，而是去经历眼前的现实，跟着它的起伏，随波逐流。
人们对预知未来这件事情趋之若鹜，却不会有人去想，当你作出预言，这一行为本身便会形成影响，有利于未来向预言的方向发展。
在第一部里，保罗曾经预知到詹米会成为他的老师，他的指路人，但当詹米出现的时候，竟然是要和保罗进行生死决斗。
当保罗选择接受决斗后再一次看到了自己的未来——被詹米杀死，但最终的结果是他杀死了詹米。第二部也告诉了我们，这个老师不是他，是斯第尔格。
当他选择踏入预言中时，这两个预知的结果都被他改变了，表面上看他是改变了时间，但实则上是时间先给了他指令，
当你知道打开未知的门会面临危险，你会听从时间的这一“指令”不去打开这一扇大门，那不是你改变了时间，是时间改变了你。
就像我在第一部的推文里写的，你追不上时间，也追不上宇宙，时间的界限是宽广的，但是当你穿过它时，时间就变成了一扇狭窄的小门，不是肉体塑造时光，是时光塑造了肉体。
先知和宿命看似矛盾，但在时间的维度实则一体，这就是保罗身上最大的讽刺。
二.
当我们从这个角度去看《沙丘》时，电影借用先知的身份真正想说的内容就呼之欲出了——
它对信仰的纯粹提出了质疑，从而暗示了信仰的不可信。（没错，它和《周处》想说的东西是一样的）
《沙丘2》的这重质疑明显建立在第一部对信仰的构建上，这也就是为什么这两部沙丘带给人的直观感受是大为迥异的。
第一部呈现出来的是力求宏大肃穆的宗教氛围，它用沙漠、军舰乃至沙虫的磅礴来对比人的渺小，自然、政治与力量都可以成为信仰，而人是被困在其中只能仰视万物的存在。
还有汉斯·季默的配乐，当姐妹会的圣母来到厄崔迪家族，刺耳磅礴的宗教吟诵压倒了一切存在，而姐妹会本身就是信仰的缔造者，她们向弗雷曼人散播救世主即将到来的消息，甚至试图创造出一个拥有最强力量的“神明”。
上一部已经浅浅触及到了信仰是可以被操纵、被制造的这一层主题，到了这一部，它要做的就是进一步把宗教的神圣和肃穆进行解构。
最明显的一处就是这部里那种巨物和渺小的对比带来的压迫不再占据首位，视觉上带来的臣服最先被取代。
紧接着就是心灵上的臣服。这部里的弗雷曼人被分为南北两派，南方是坚定的信仰拥护者，坚信着救世主的到来会将他们从躲藏和被奴役的水火中拯救出来。
但以契妮为首的北方人不相信救世主的存在，他们信奉的是即便有救世主，那也是弗雷曼人自己拯救了自己。
北方的漠然与南方的狂热形成了剧烈的对比，在这种对比下，他们的狂热甚至形成了一种小丑般的姿态，当他们一次次诵念救世主名字的时候，我们不会感到震撼和严肃，反而感受到一种幼稚和可笑，以及一种由狂热带来的可怕且盲目的力量。
而这就是这一部所传递的政治感受如此强烈的原因。
因为它把预言和对未来的操纵与解释绑定在一起，从而让信仰成为了权力的代名词。
所以当救世主不惜血流成河向不承认他皇帝之位的所有家族开战时，只需一声令下便是信徒们毫无置疑的一呼百应，这是权力最直观的外化。
从这个角度看，保罗成为救世主的过程何尝不是希特勒诞生的过程，唯一不同的是保罗的暴力行使的是正义的名义，他是为厄崔迪家族复仇，是为了保护弗雷曼人，是为了将善妒的皇帝赶下皇位，即便是做皇帝，他许诺的也不是战争或掠夺，而是放弃开采资源带来和平。
但以正义之名带来的另一面，却是即将蔓延全星系的战争，是数十亿人的血流成河。
正义与邪恶在这里成为一体两面，这就将电影引向了一种，更为宏大深远的，关于人类自我和人类命运的悲剧。
即便是一万年之后，人类信奉与追逐的仍然是围绕着权力和欲望的争夺，信仰不过是一个借口，宗教、联盟、家族，都和救世主一样，不过是一代一代人编造出来的用以掌握权力的身份。
电影里有一个让人很出戏的设计，这些家族最后的杀手锏、一代代保留下来作为底蕴和武力震慑的，竟然是想象中应该会在未来被淘汰的原子弹。
但这反而证明了维伦纽瓦的表达，原子弹已经是当下我们制造出来的最强武器，它足够可以用来征服一切，满足掌控者的欲望，而不管是一万年之后，一万年之前，还是现在，只要人类存在，对于权力的争夺就永远也不会休止，人类自相残杀的历史就会不断重复。
这也就是为什么，即便是保罗预见了血流成河的未来，即便他拥有选择的权力，能够与时间相抗衡，电影依旧让他在最后选择成为那个发动战争的人。
他走向了命中注定的悲剧，而这是回望人类历史能够看到的，循环往复的未来。